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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德国]赫尔曼·黑塞诗34首

Hermann Hesse 星期一诗社 2024-01-10

黑塞《诗话人生》晚年篇(1944—1962)


黑塞人生的最后18年里,发表的诗作尽管不足50首,但诗艺更趋精湛,仍有不少名篇。诗歌也以回忆、年老、预感、告别内容居多。
二战结束后,黑塞每天都会收到大量读者来信,他花费了很多时间回复这些信件,阐述他反对狭隘民族主义的政治立场,宣扬人类和平幸福的理想。这些文章和书信结集成文集《战争与和平》,于1946年在苏黎世出版,这一年黑塞还获得了歌德文学奖、诺贝尔文学奖。
这两项大奖黑塞都没有亲自去领,原因之一,他以为他本人同文学出版界没有很多联系了;再者,他的身体状况使他不愿再受长途颠簸之苦。他已是69岁的老人,除了去瑞士巴登温泉疗养院疗养,很少再离开蒙塔诺拉的家。300多公里外的日内瓦,也会让他觉得“像上海一样遥远”。
黑塞感到自己越来越虚弱,风湿性关节炎严重时,他基本无法握笔写字,只能用两只红肿的指头,在打字机上敲击。他的视力下降得尤其厉害,几乎每天都要忍受眼痛的折磨。随着年龄的增长,望远处改为看近物时也会感到很困难。单要完成一定的读信、回信定额,眼睛就感到很吃力,更别提再提笔写书,因而《玻璃球游戏》成了他小说创作的终结。但他终身没有停止诗歌创作。
1961年黑塞去世的前一年,法兰克福苏尔坎普出版社出版了他的诗集《人生台阶》。一年之后,85岁生日刚过去一个多月,赫尔曼·黑塞在蒙塔诺拉家中与世长辞。这期间黑塞写下的著名诗篇有《别了,尘世女士》、《小童之歌》、《残枝嘎响》等。




别了,尘世女士


世界成了片片碎块,

她曾让我们那样喜爱,

于是死亡之于我们

也不再令人惊骇。


我们不该辱骂世界,

她如此野性多彩,

在她的画面周围,

依然有古老的神韵绕环。


我们满怀感激

从她的游戏中离开,

她给过我们欢乐、痛苦,

还有太多的爱。


别了,尘世女士,再去把自己

装扮得年轻靓丽,

只是你的幸福与呻吟,

已让我们厌倦。

(1944.4.23)


题解:黑塞的父母是基督教虔诚派教徒,在虔诚派的世界观中,尘世世界与上帝天国尖锐对立。相对天堂而言,人的尘世世界是误入歧途的地方,是充满诱惑的地方,就像一个男人面前的女人;由此是“尘世女人”。这首写于二战结束前的诗作,黑塞以旁观者的口吻,笑谈这个让人又爱又恨又困惑,可离开的尘世。1962年8月11日在黑塞葬礼上,人们朗读这首诗,让黑塞与尘世作了最终告别。




在布莱姆加藤宫


古老的七叶树呀,都是由谁种下?

谁曾在这石头喷池旁取水饮用?

在这盛装的大厅里,谁旋过舞?

他们已被人遗忘,没了踪影。


今天我们是阳光照耀着的一群,

今天鸟儿专为我们歌唱:

我们围坐桌子旁,

为永恒之今日祭酒,相伴烛光。


一旦我们逝去,被遗忘,

高高的大树间,

仍会有乌鸫鸟和风的歌唱,

下边的河水还会喧嚣岩石上。


在孔雀黄昏的啼叫里,

会有其他人坐进大厅。

他们谈笑风生,赞颂美景,

看插着旗儿的船只从身旁驶过,

听永恒之今日的朗朗笑声。

(1944.8.14)


题解:布莱姆加藤宫位于瑞士伯尔尼附近的一个半岛上,这座古堡建于16世纪,此时古堡的主人是黑塞的艺术家朋友马克斯·瓦斯默(Max Wassmer)。黑塞常被邀请参加各种艺术家庆宴。这里也是《东方之旅》部分故事的发生地。1947年,黑塞在这里过70岁生日时,他的三个儿子和姐姐阿黛勒都专程赶来祝贺。



重读《七月》和《青春是美丽的》


既陌生又遥远,

青春时代投来不可思议的目光,

它的阳光,它的星空,

虽不再照耀我的路,

但它的喜悦,它的惆怅,

成了今日的传说与吟唱,

它的名字与身影,

几乎不如风中树叶的飘荡。

然而在这书的字里行间,

却留下了它们的鲜明形象,

在那里它们流连,忠实等待,

有形式与立场。

遭毁的东西这些年来何其多,

苦难年月之后,

我们曾拥有的世界,

其传说仍然可以被听见。

它的字符会变得苍白,

声音会遥远而轻柔,

可是它的神韵与优雅,

拥有永恒的当前时态。

(1944.8.15)


题解:《七月》出版于1906年,是黑塞1903至1905年间写下的短篇小说集;《青春是美丽的》出版于1915年,书中包括两个短篇小说。




倾听


一个音响如此细柔,一个气息如此新鲜,

它们穿过灰暗的日子传来,

如鸟儿小心的振翅,

似春风的步履犹疑迟缓。


回忆飘自

生命的清晨时光,

像银色细雨坠落海洋,

溅起,然后消亡。


今天到昨天,路似乎很长,

许多都已遗忘,

那是前世,是童话时光,

如一个花园,园门大敞。


也许我的远祖今天会幡然醒来,

他已经睡去上千年,

他用我的声音说话,

我的血液将他温暖。


也许一位使者正站在外边,

要进入我房间;

也许,在今天消逝前,

我会把家还。

(1944.11.12)


题解:这年,纳粹德国逮捕了菲舍尔出版社的苏尔坎普,将他送进集中营,原因之一:他没有执行纳粹命令,还继续发行黑塞等被禁作者的书籍。




悲伤


昨日还生气勃勃者,

今日却已濒临死亡,

花儿朵朵飘落,

自那“悲伤树”上。


我见它们飘落,飘落,

如雪花落在我路上,

漫长的沉默临近,

脚步不再作响。


天空没了星星,

心中不再有爱,

灰色的远方沉寂无声,

世界老了,空空荡荡。


在这可恶的时代,

谁能将他的心保护?

花儿朵朵飘落,

自那“悲伤树”上。

(1944.11.25)


题解:1943年12月《玻璃球游戏》在瑞士出版后,流亡在美国的托马斯·曼也得到一本赠书,托马斯·曼将之称为“圆满的大师之作”,并惊奇地发现,此书与他正在写作的《浮士德博士》有很多相似之处。




回忆


思虑未来的人,

拥有生活的目的与意义,

他的努力与行动,

却不会赠他以宁静。


最高境界应是:生活

于永恒之当前。

不过这等恩惠,

只赐予了上帝与童孩儿。


对于我们作家,

过去——你是慰藉与滋养。

作家的职守正是,

警示与护守。


让枯萎的重新绽放,

让古老的青春焕发;

虔诚的回忆

令他心怀敬畏与忠诚。


内心要深深沉入

远古及童年时代,

还要将母亲回忆,

这正是我们的使命。

(1945.1.20)


题解:诗集《花枝》出版,献给姐姐阿黛勒。




迎接和平——为巴塞尔电台庆祝休战节目而作


苏醒于恨梦和嗜血欲,

可仍旧又瞎又聋,

习惯了战争的光闪、致命的噪音

及所有的残暴,

军人们已疲惫,

现在,他们得放下武器,

停下他们可怕的日间活计。


“和平!”这个声响

好像来自童话,来自孩子的梦。

“和平!”人们在呼唤,

心却不敢高兴,它更想热泪流淌。


我们这些可怜人类,

可以为善,作恶亦有能力,

我们亦神亦兽!如今,痛苦与羞耻

将我们怎样重压在地!


可是,我们还能希翼。

胸臆间燃烧着预感,

期盼爱的奇迹。

兄弟们!我们还能寻找

精神及爱的故里,

所有失落的天堂大门

都在为我们开启。


愿望吧!爱吧!希翼吧!

世界又重新归属你们。

(1945.2.22)


题解:1945年2月4日至11日,美国、英国、苏联三国首脑在沙皇尼古拉二世行宫内举行会议,商讨制定二战后世界新秩序和利益分配问题,签订了重要的《雅尔塔协定》。不久,黑塞为巴塞尔电台播出庆祝休战节目写下这首诗。此诗被评论家视为黑塞表达自己政治道德观的开端,在这里黑塞像一位心理分析家,将战争狂更多地视为心理病患者。作为人类的一员他为战争感到羞耻,但又不放弃对人类美好未来的希望,坚信人类爱的力量可以创造新世界。



不眠之夜


微风吹拂,夜色苍白,

月亮就要落下林木。

怎样的苦楚令我醒来,

这样向外张望?


我睡了,也做了梦;

是什么在午夜将我呼唤,

让我如此心惊胆战,

好似做错了什么重要事端?


我真想,现在就走,

离开家,离开村,离开这块田园,

跟随那呼唤,那咒语,

走得远远的,走向世界。

(1946.12.5)


题解:这年11月初,为逃避烦琐的日常生活工作压力,黑塞和妮侬前往瑞士西部纳沙泰尔(Neuchâtel)湖畔疗养,他们的好友奥窦在那儿有座疗养院,请他们夫妇做一次彻底疗养。他们刚刚抵达那里,便得到赫尔曼·黑塞获得本年度诺贝尔文学奖的好消息。接着祝贺信件铺天盖地,令他应接不暇。69岁的黑塞对妮侬说,要是再年轻些的话,获奖应是很快活的事;可现在他老了,这种荣誉只会是负担。

这首诗写于这个疗养院。




速写页


秋日冷风吹响根根芦苇,

它们在黄昏中变为灰色;

黑鸦飞离柳树,抖着翅膀飞向陆地。


岸边,一位老人独自休憩,

发间感受着风吹,感受着雪与夜的临近,

阴影中他眺望那方明亮,

云水之间

远远的对岸仍闪着温暖亮光:

金色彼岸,幸福如诗如梦。


他将这闪光图画在眼里牢牢记住,

想着家乡,想着他的好年华,

直看到那金色消失褪去,

他转身,慢慢走回,

离开柳树,走向陆地深处。

(1946.12.5)


题解:这首诗作于瑞士纳沙泰尔湖畔一家疗养院。湖光水色面前,老人远眺夕阳下尚且明亮的对岸,目送那光亮消失,像是与自己过去的年华做一告别。这首诗显然借鉴了尼采《孤独》(Vereinsamt)一诗中的句子:“黑鸦嘶鸣,呼呼地向城里迁徙。”(参见郭力编译《德国名诗精选精析》)尼采的诗作时间是秋末冬初。不同于尼采的《孤独》的是,黑塞表达了行者的积极人生态度:老人牢记闪光画面,转身,自觉自愿走回陆地。




“没头没脑”


揭开毛巾,

立马可见,蒸汽逃得多快活!

去掉头上遮盖,

艰难的日子顿变松快!

不再打喷嚏,不再流鼻涕,

不再牙疼,不再眼干,

只是太阳穴还有些跳,还有一些前额黏膜炎,

真像进入了安乐乡。

就算不用头脑,不用思想,

一切也都无妨,

用美酒灌满咽喉,

这是最好的喉咙享受。

哦,生活可以如此沉寂:

没有词汇,没有噪音,没有耀眼光束!

你再不用作诗,

再不用找寻你的眼镜。

(1947.2)


题解:这里说的是西方人对付流清鼻涕常用的蒸汽浴疗法,俗称“没头没脑”:在小容器里放入药剂,用开水冲开,然后用大毛巾盖住头和容器,脸朝下让蒸汽熏一会儿。此诗写于瑞士巴登一家疗养院。




秋日气息


又一个夏季离我们而去,

它止于一个夏末雷雨。

雨,下得不忙不急,

森林湿漉,弥漫着苦涩与胆怯气息。


草丛中,秋水仙苍白瞠目,

蘑菇茂盛,簇拥。

我们的山谷,昨日还敞亮无比,

今日已窄小,罩着迷雾。


世界变得窄小,不见了光明,

弥漫着苦涩与胆怯气息。

我们要装备起来应对这夏末雷雨,

是它结束了生命之夏梦!

(1947.9)


题解:这年为纪念黑塞70岁生日,伯尔尼大学将名誉博士称号授予黑塞。黑塞的故乡小城卡尔夫也授予了他荣誉市民的称号。




萧瑟冬日


这是一个萧瑟的冬日,

几乎无光,万籁沉寂,

这老者,不喜欢别人同他交谈,

脾气乖戾。


他倾听河水,

河水年轻,激情汹涌;

那不耐烦的力量,

在他看来,既张扬又无用。


他嘲弄地眯起眼,

这样可节省更多光亮,

他开始轻缓下雪,

在面前拉上纬纱。


海鸥声声尖叫,

会扰乱他的老者梦,

光秃的花楸树上,

还有乌鸫在吵闹。


这些活计都在笑他,

笑他视自己太重要;

他只一心将雪下下去,

一直将黑暗下入。

(1947.11.18/20)


题解:老者指萧瑟冬日。




三月的太阳


一只黄蝴蝶,

沉醉于晨光,展翅翩跹。

一位老者坐于窗前,

弯着背,已经困倦。


他曾远走他乡,

唱在春天的树林间。

曾走过多少路,

发上留下多少尘土。


尽管黄蝶与花树,

它们的黄颜面

几乎看不出老化,

今日看似还同昔日一样。


可香气与色彩,

都已变得清淡,

光冷了,空气沉重,

呼吸起来也很艰难。


春天唱着它可爱的歌,

如蜜蜂的轻吟,

天空在蓝白间轻荡,

蝴蝶扇动着它的黄翅膀。

(1948.3.14)


题解:黑塞在蒙塔诺拉的房子,二战后一直是许多无家可归者的避难之处。1948年年初,妮侬的姐姐和姐夫冒着生命危险从罗马尼亚逃出,住了进来。一年多后,通过黑塞推荐,她姐姐在法国一家出版社申请到一个职位后才离开。




问候友人,并感谢对我1948年生日的祝贺


价值问题,总争执不清,

今日已过时的,昨日还曾盛行。

可笑的日子里,

连死鬼都被归入敌营!

(1948.7)


题解:“品味问题,总争论不清。”这是德国人的一句俚语。这里黑塞将之作了小改动。




乘车穿越尤利尔


碎石荒野,一片死寂,

薄薄苔藓,有灰,有红,有绿,

白云朵朵悬于山脊上面,

山崖陡峭,山峰若隐若现,

沼泽湿地,洼水静如瞎眼,

冷风凄厉,怀有敌意,

崖壁泛白,露出斑斑伤痕,都还新,

现出棕红,现出结痂,或似去了表皮。

一条公路画出坚硬条带,

顽强挺进于原野中央,

这里曾是军团之路,朝圣者之路,

而今是一路车轮滚滚的载人机器,

他们要逃离喧闹,投奔快乐夏日,

他们什么都不缺,

缺的只是时间,时间。

我们得赶路,前面的路还远,

要去比维奥、库尔、巴黎、柏林,

窄窄的路上我们一路挺进,

看白云随行轻飘,

看碎石荒地,看洼水静如瞎眼;

冷风让我们寒战,

可这机器对我们却毫不慈善,

载我们前去,向上,向前。

岩石世界陡峭严峻,挺然屹立于灰蒙之间。

我们逃离,逃离,伴着“好可惜”之感……

(1949.8.18)


题解:黑塞获得诺贝尔文学奖后,妮侬考了驾照,终于实现了有一辆私家车的愿望。黑塞喜欢坐老婆的车出门兜风。自1949年起,一到夏天黑塞夫妇就会前往瑞士东南部上恩加丁地区的锡尔斯-玛丽亚(Sils Maria)小镇疗养;一来妮侬不堪堤契诺的炎热,二来72岁的黑塞也想避开慕名前来的访问者。这是黑塞写下的他们路经尤利尔山口时的印象与感怀:可惜没有时间仔细观看。




行进者之歌——鸟儿合唱


海浪汹涌,泉水翻腾,

水母被卷进波浪,

因为我们只爱行走,

我们要把世界遍行。

如果我们应行进,我们便不走,

如果我们想行进,我们便开步行。

谁若只因义务而行进,

便不懂行进之万能之力。

此力涌动着,

要将一切只为行进而行进者引领。

(1952.1.11)


题解:1952年1月11日黑塞将这首诗寄给出版家苏尔坎普,信中写道:“眼下需要些玩笑,你会从这首诗里得到一些感受(每年我会给妮侬写几首这样的诗)。”这首《行进者之歌》比他写于30多年前的《朝圣者》显得轻松洒脱得多,没有了后者的苦涩、失败感。这首诗的“行进者”一词德文是Wallfahrer,也有朝圣者之意,但强调的主要是行进运动(Wallen),因而此诗也是一个文字游戏,以“海浪”、“泉水”的运动与“行进”相提并论,说明人生需要行进,既是身体上的,又是思想精神上的。




夜梦


心已经疲倦,胆战,

它曾跳得欢快,

回味逝去的青春,

游戏已经玩够。


幽暗的地方,

现出美好画面无数,

逝去很久的阳光

为它们照上金光。


远处的世界闪着光亮,

它曾为我们熟悉了解:

那是顶着星星帐篷的童年,

那是家乡与童年的地方。


我们的梦温和黑暗,

我们立于其中,

我们盼望能走入光明,

让自己也成为光。

(1952.11)


题解:1952年7月2日黑塞75岁生日时,屋子里已经摆满了庆贺信及礼品邮包。他们干脆关上房门,乘车逃之夭夭。在德国与瑞士的许多地区,都为他举行了盛大的庆祝活动。




六月暴雨


太阳憋闷,群山弓背,

黑风云墙伺机静候

酝酿力量,

惊鸟低飞,扑击翅膀,

灰暗阴影掠过原野之上。


响雷已听到,

先是骤响,

继而转为众鼓合奏的辉煌,

接着传出金号鸣响,

一道道闪电穿过风暴雨狂。


大雨倾盆而下,又阴又凉,

如玻璃片片,银白闪亮。

注入小溪,汇入河流,

好像呜咽声

响彻在受到震撼的山谷,绵绵长长。

(1953.6)


题解:黑塞的妹妹玛露拉,1953年3月去世后安葬在他们父亲身边。




青春晨光


家乡、青春、生命的清晨时光,

已被千百次遗失遗忘,

从你那儿,又向我送来迟到的音讯,

它涌自所有深处,

那是心底已睡去的地方,

啊,你,复活的涌泉,可爱的光亮!


从前与今日间的整个生活,

我们常为之自豪,认为它富有,

可它算不了什么;当我专注地

又听到童话中泉水的音响,

听到遗忘了的古老童谣,

它们还如此年轻,又永恒古老。


你的光芒

照耀在所有尘埃与困惑之上,

在所有神经错乱的未如愿的尘世追逐上闪亮,

啊,你这清纯泉水,你这纯洁晨光。

(1953.9.16/17)


题解:黑塞晚年写下了一些富有感情的诗篇,这首是其中一例。




悼词——致我亲爱的朋友H.C.鲍德莫于他去世日


哦,朋友,你走得实在太早!

我的四周变得空旷,这里曾经树木成林,

而今我似一棵老树独立,被忘记。


了解你的人不多,更无人了解全部。你开朗的面具多种多样,

是骑士、豪饮者,又是官员、赞助方,

可面具之下,是你神秘的国王形象。

你稳重、坚定,而在这君主外表下,

是激情、谦卑,拥有对伟大神圣事业的

爱的力量,

这是一个珍贵的秘密,

只为亲密朋友圈所知,为我们所藏。


永别了,你敏捷不屈的心灵!

我会牢记你的形象,牢记你的骑士侠肠。

我会久久凝望

光秃的山坡上

那空旷的地方,

那儿曾有你的树冠摇荡。

(1956.5.28)


题解:1956年5月28日,又一位“东方之旅”的伙伴病逝,他就是具有国王风范的黑塞红房子的赠予者、不满65岁的汉斯·鲍德莫。黑塞悲痛万分,以诗哀悼老朋友。




老人和他的手


他艰难地

挨着长夜,

在等,在听,不眠清醒。

被子上面,

伸着他的手,一左,一右,

僵硬,木然,像疲倦的仆人,

他笑得轻轻,

不想将它们惊醒。


当它们尚还有力量,

比起大多数,

它们更努力为之,不倦勤勉。

要做的还很多,

可顺从的伙伴

却要休息,要变成尘土。

仆人已倦,

它们累了,又枯又干。


不想将它们惊动,

望着它们,主人笑得轻轻,

生命之路忽然显得很短,

长长的

是这夜晚……于是孩子的双手,

小伙子的、男人的双手

都在这夜晚,

瞧见了自己的终。

(1957.1.6)


题解:79岁的老人,长夜里注目自己的双手,心怀感激、体谅及幽默感。




一位老文人的肖像


暂且,人们还将他视作最后石柱,

而它的基座已不牢固,

暂且,他还能将一些猫头鹰

小心谨慎送到雅典。


尽管他须经受痛风、痉挛之苦,

身体越来越瘦小、干枯,

可他总还能词语连珠,

废话赘语连篇重复。


他还一再惊奇地,

在孩童游戏中寻找他的老者乐趣,

回望十九世纪,

就像将天堂回忆。

(1958.2)


题解:这是一首幽默玩笑诗,是80岁的诺贝尔文学奖获得者黑塞为自己做的自画像,这首诗在黑塞生前没有发表过。“给雅典送去猫头鹰”意为“画蛇添足”,做多余的事。猫头鹰是聪明智慧的象征,也是女神雅典娜的象征,古希腊富有猫头鹰,因而“给雅典送猫头鹰”为多余之举。




一个梦


胆怯地穿过一座座大厅,

一张张面孔,都很陌生……

慢慢地,一张一张之后,

光变得灰白。

光线变得模糊,

朦胧之处,

我看到熟悉面孔现出,

爱的记忆里

先前陌生的

一个个变得熟悉。

我甚至听到他们的名字,

他们是父母、姐弟,小伙伴,

还有当我是个小男孩时,

崇拜的女人、作家和英雄。

可这许多人,

没有谁看我一眼。

像蜡烛的火焰,

他们消失得无影无踪,

伤痛的心中

只留下黑暗

那里有被遗忘的诗韵,与哀怨,

怨的是,曾享受过的日子

成了梦与传说间的

朦胧时光。

(1958.9.21)


题解:黑塞年事越高,越感到他童年少年时代生活画面的珍贵。如果他正同老熟人朋友交换对往事的记忆,有时甚至会拒绝著名作家的来访。




心理学


海螯虾爱上了龙虾,

爱却得不到反响,

此爱深陷下意识中,

它会爱到死亡。


一位心理学家研究此事,

发现它难以说清,

海螯虾逃走了事,

它认为费用太高。


此虾令学者生气恼火,

尽管他一声不响,

可聪明脑袋还

苦思冥想,挂在此事上。


尽管没用医生,海螯虾也恢复了健康,

而且找到了新爱对象,

医生将自己的苦闷,

归结到钞票情结上。

(1959.6)


题解:这是黑塞的一首玩笑诗,幽默风趣。




答友人——他们寄来难懂的新潮诗,问我是否能懂


上帝能造出一些人来,

让他们懂

暗紫色的黄句,

此事是有可能的,

不过不是每一个都懂的。


音级有十二个,

有人将之理解成

十二个咏唱,

不管有没有阿多诺的帮忙;

不过下面署名者

不会懂,

他的眼睛

只会错愕得缭乱强睁。

(1960.2)


题解:“下面署名者”是黑塞本人。阿多诺为20世纪德国著名社会学家、哲学家、音乐理论家等,1949年出版有《新音乐哲学》一书。




小童之歌


如果有人罚了我,

我就把嘴闭上,

哭着去睡觉,

醒来还是健健康康。


如果有人罚了我,

再叫一声小家伙,

我就不会再哭了,

还要含笑梦乡。


大人们都会死,

不管叔叔,还是爷爷,

可是我不会,

我永远都在这方。

(1960.4.5)


题解:晚年的黑塞已是四五个孙子、孙女的祖父。然而,如他所述:“我基本上保持了我男孩岁月的生活感觉……”




疲倦的傍晚


晚风呜咽,

怨声窒息于落叶,

雨滴重落,

滴滴入尘灰。


松垮的墙上,

苔藓、绿蕨蔓生,

老人们默不作声,

蹲坐门槛上。


僵硬的膝上

静置弯曲的手,

听任这休憩,

听任这萎缩。


黑鸦又大又重,

飞过墓地上方,

山坡平缓,

苔藓、绿蕨蔓生。

(1960.8.10)


题解:晚年的黑塞深居简出,享受着蒙塔诺拉村的宁静生活。




一指禅


正如人们所介绍,

俱胝禅师性情温和,谦恭安详,

他不言语,不说教,

因为词语是相,他深知,

应避免所有之相。

一旦有弟子、僧人、和尚

求金贵灵光之词

以表述至仁及尘世的意义,

他总会缄默警觉,

戒免任何激情洋溢。

如果他们前来求教,

此等有些虚荣,有些认真,

他们讨教古经意义,

问询佛祖名姓,

请求解明,要知

世界起始与末日,他都会一言不语,

只将手指轻轻向上竖起。

这一指既无言又善言,

越来越直入人心,越来越具警示力:

它既在说,又在教,还在赞,也在惩,

直指尘世核心与真谛,

但凡弟子明了此指之意,

他们便会顿悟,便会觉醒。

(为威廉·贡德特所作)

(1961.1.15)


题解:《碧岩录》全称为《佛果圆悟禅师碧岩录》,为佛教禅宗语录集,共十卷,由南宋时期的圆悟克勤禅师编辑而成。书中收集了禅宗百则公案,克勤禅师对其内容作了简介,还给出了唱评,是禅宗定型的重要语录集。1960年9月德国出版的德译三卷本题为“Bi-Yän-Lu碧岩录”,译出了33则公案。翻译家为威廉·贡德特(Wilhelm Gundert,1880—1971)。贡德特既是德国传教士、语言学家,还是中国、日本佛教专家、翻译家。他与赫尔曼·黑塞是亲戚,黑塞的外祖父正是他的祖父。黑塞本来就热衷中国古代哲学,在这样的亲戚加朋友的关系下,自然是最先阅读这部译著的读者之一。这三卷本的出版,使他对禅宗的兴趣,在他晚年达到了顶峰。一年之后,黑塞专为《碧岩录》德译本自费印刷了一个小册子“禅”(Zen),小册子中有“前言”、“给贡德特的信”,还有读这部译著后写的三首诗等。这首为第一首,专为译注家威廉·贡德特先生所作。《一指禅》是《碧岩录》中第19则公案,讲的是俱胝禅师面对弟子求教只竖一指的故事。




禅寺小和尚1


俺爹的房远在南边,

那里有海风吹拂,有阳光送暖。

要是夜里梦见老家,

醒来我常常泪珠涟涟。


伙伴们是否已察觉

我有些异样?我怕他们会将我嘲弄。

老僧人们呼噜打得平和,像动物,

王玉我一人醒着,冷得发抖。


总有一天,总有一天,我会拿起拐杖,

草鞋系好,出门上路,

千里迢迢,走回家中,

走回过去的快乐时光。


可如果师父火眼金睛把我看透,

我也只好认命服从,

我会感到身上滚烫又冰冷,

会羞惭,哆嗦,只好留下不走。

(1961.2)


题解:诗中的小和尚王玉,原文为Yü Wang。译者请教了《碧岩录》全本德译本的现代译者霍洛夫(Dietrich Roloff)先生:“《碧岩录》中有没有这个人物?”霍洛夫先生的回答是否定的,并认为这很可能是黑塞自己编的中文名字。




禅寺小和尚2


说一切都是虚瞒妄念,

真谛永远不可言传,

可是那大山看着我,

有棱有角,轮廓明现。


缤纷世界,有驯鹿有乌鸦,

海洋蔚蓝,玫瑰红艳:

意念一集中,它们皆破败,

名没有了,形也不见。


意念集中,潜心凝神,

要学会读,学会看!

意念一集中,世界成了相。

意念一集中,相变为本原。

(1961.2)


题解:德国学者认为,禅宗为佛教由印度传入中国本土化后的一个重要产物。与“佛说万物皆空”的不同处在于,(比如)禅能看到棱角分明的山峰。这首诗力图表达的正是这类禅宗真谛。




雷纳尔湖


草地上,玫瑰缀点,

将巨崖的险峻柔缓,

崖石后,水镜幽暗一片,

荡着云、林,和群山。


这黑青湿凉

将这凹地填个满当,

它的静默好似,从湖面

升到了山峰白雪晶亮的地方。


水流似在昏睡,

它流向山谷,蜿蜒轻缓,

褐色石子与淤泥上,

滞躺着枯老树干。


石松僵立,落叶松成荫,

就连那风,本来还轻松地吹,

现在也犹豫不前,疲惫蹒跚,

要为自己找个歇息地点。

(1961.8)


题解:这首诗写于上恩加丁的锡尔斯-玛丽亚。这是黑塞最后一次与妮侬到那里疗养。第二年夏天,他还想前往时,受到医生劝阻。雷纳尔是当地语,意为黑湖;这是一个高山湖,位于小村苏雷伊(Surlej)上方,海拔2 223米。黑塞在这首诗中,既用现实主义的手法对湖光山色进行了细腻描绘,又能让读者读出他身心疲惫的状况,表达了对休息的向往。




千万年前


自断续的梦中醒来,

想上路,内心不安,

于是倾听我的竹林,

听它在夜里细语绵绵。


不再容我休息静躺,

我被拉出老轨旧路,

要去跌撞,要去飞翔,

要走向无边无际的远方。


千万年前

有个花园,有个家乡,

鸟墓前的雪地上,

番红花儿朵朵开放。


我想伸展鸟的翅膀,

飞越圈住我的“藩篱”,

飞向那时代,

它的金光今日还在我面前闪亮。

(1961.12.24/25)


题解:圣诞节妮侬送给黑塞一台打字机。当黑塞将这首新诗打出送给妮侬时,妮侬暗暗心惊,她感到这里有对死的向往。这里的鸟暗指作者本人,因为妮侬称他为Vogel——鸟儿。在德语中,被称作鸟儿,有不切实际、想入非非之嫌;在黑塞还有另一个故事:1933年他们新婚一年后,黑塞写了最后一部与自己生活相关的童话,名为《鸟儿》。童话里,他将自己写成一只超凡脱俗、神奇莫测的“山村土鸟儿”,而这只鸟落入了一个名为妮侬的“外国女人”(妮侬的娘家姓字义为“外国人”)之手,很多年后鸟儿才重获自由。有了这部童话,妮侬更理所当然地称他为“鸟儿”。




短歌


彩虹的诗篇,

濒死之光的神奇,

像音乐一样消失的幸福,

圣母脸上的苦楚,

人间的苦涩康福……


花儿被风卷走,

花圈置于墓上,

快乐不长在,

星星落入黑暗:

美丽与哀伤的薄雾

悬于尘世深渊上。

(1962.5)


题解:整首诗可以说是一句话:人生如短歌一首,这短歌有如“彩虹的诗篇”,如“濒死之光的神奇”……直至如尘世深渊上“美丽与哀伤的薄雾”。




残枝嘎响


树枝弯折,枯干高悬,

在风里唱着它的哀歌,

过了一年又一年,

没了树皮,没了树叶,

光秃苍白,又疲倦,

不想再长长地活,不想再长长地死。

它的歌硬实,坚韧,

执著却也隐隐不安,

还会响一个夏,

还会响一个冬天。

(1962.8.8)


题解:此诗的第一稿作于1962年8月1日,第三稿与第二稿近似,主要对第二稿的最后三行作了小改动,三行变为四行,表达上更细腻了些。完稿后的次日8月9日凌晨,黑塞溘然长逝。( 郭 力 译 )




彼特拉克在诗学领域里的建树是他的重要地位所在,努力复兴古典诗学文化是彼特拉克对文艺复兴运动做出的功绩之一。尽管古希腊罗马文化就是诞生在欧洲本土,但在文艺复兴时期之前,已经被人为地抹杀而消失。在基督教一统天下后,这些宝贵的古典文化被插上异端的标签而逐渐淡出,况且中世纪教会统一使用的是拉丁文,与古代的语言更是渐行渐远,人们无法靠自身能力来解读。因此,所谓文艺复兴的初衷就是要将已经逝去的古希腊罗马文化发掘出来,重新给予应有的价值。
彼特拉克对古希腊罗马诗学情有独钟,甚至将古代诗人视为精神上的挚友。他第一个发现中世纪的拉丁语和古代的标准差之千里,他对于古典文化的感悟和精通程度在当时是无人可敌,他曾殚精竭虑地研究古代诗人的作品。对古典文化痴迷的他在1333年从朋友那里得到奥古斯丁的《忏悔录》,如获至宝,随身研读。这里我们可以从他的后人尼科洛·马基雅维利的描述中找到同样的感觉:
夜降临了,我回到住所。我进了图书馆,在穿过入口时,我脱掉了日常穿的沾满污物、泥土的衣服,换上了上朝的礼服……如此的着衣打扮之后,我进入了古人之古朴的庭院。他们热情地欢迎我,我饱食着生来属于我的美食佳肴。我与他们交谈丝毫不感到不安,并询问了他们行为的动机。他们从其人道出发,耐心地解答了我的问题。
奥古斯丁的《忏悔录》虽然是他面对上帝所做的心路剖析,但那些真实的、发自内心的忏悔,作者的良知与反思,不仅是宗教的虔诚,还有与古希腊哲学的完美融合,这给年轻的彼特拉克精神上的突围和人智的开启,无疑是根深蒂固的影响。研究表明,彼特拉克受奥古斯丁影响,在追求世俗幸福和宗教情感上始终存在着冲突,他写的《我心中的隐秘》就是以自己和奥古斯丁对话的形式,表达他的内心世界,其中对于矛盾心理的揭示与剖析,旁证了《忏悔录》对他的影响之深和与之心灵相通。彼特拉克之所以被称之为人文主义第一人,是他从古老的卷帙中感受到的并非简单的模仿复制,而是从中体验出来的古人独立于世的本性与思维,转化在自己的诗歌散文中成为自我认识的载体,其目标是进一步塑造自己,臻至完善。
彼特拉克对于维吉尔、西塞罗、塞内加、柏拉图等都视为挚友,用写信的方式与之神交。他以模仿古代罗马的拉丁文风而扬名,但他认为这种模仿是真正的神似,他在1359年给好朋友薄伽丘的信中做了真诚的袒露,彼特拉克说,他读维吉尔、李维、西塞罗,不只是一遍而是读了几千遍,不是一目而过而是与他们对话,用竭了他的全部心智来赏识他们。他是一大早就吃完一天的饭食,是孩子吞下了成年人方能消化的食量,不但是存于记忆,而且是深入了骨髓,使这些文字成了他自己的一个部分,即便再也不去阅读它们,也永世留驻心底。而与此同时,他又忘记了这些作者,这是因为长时间使用和占有的缘故,他们已经成了他自己的东西,而且由于他们铺天盖地,数量如此之巨,自己已忘了它们谁是谁的,甚至它们是别人的作品。[7]姑且不说他是否会真的如此,就这一番表白足见他对诗人的职责源于对古代诗人的痴情厚爱。
1354年,拜占庭帝国派驻天主教教廷的特使,将一部希腊文的《伊利亚特》赠给彼特拉克。得到渴慕已久的荷马史诗,本是天大的好事,可是诗人在欣喜之余,却又感觉无比沮丧——因为他不通希腊文。在当年的书信中,彼特拉克说,自己虽然热切盼望能听到荷马的原声,但可惜手中的荷马“喑哑不能言”(mutus)。宝藏近在咫尺,但是却没有解锁的钥匙,这一桥段已然成为古典学术史上的事例。
彼特拉克从柏拉图和奥古斯丁的诗学思想受到启发,他对于诗歌的重要观点在其大量的书信之中,在这些书信中,彼特拉克谈到关于诗的性质,他认为,如同基督神学对基督的称谓时常改变一样,如果用比喻来把话说得生动,就应该称之为诗,这也就是通常所说的隐喻。他特别指出神学家用崇高的语言表达神性,编制祈祷文,用优雅的节律、新颖的方式,也应当归于诗人之列。这种把神学家列入诗人行列的诗辩,并非将诗人概念扩大,而是在论证神学也是诗,诗就是神学。他的朋友薄伽丘日后也同样论证了这一点。其次,他认为诗人的职责在于用充满魅力的虚构来表现平凡、自然和一切事物的真理。唯其如此,诗歌的深刻内涵更容易被轻松的表面快感所遮掩,令人难以发现。彼特拉克最早指出人对大自然的感受是重要的,而更为关键的是对自我的认识,这一点在他的作品中得到了充分的展示,而且也成为他的作品与现代人易于沟通的原因。
彼特拉克晚年还对诗歌与哲学的地位提出自己的见解。在中世纪神学至上的时代,哲学是为神学服务的,而诗歌特别是世俗的诗歌比哲学又降次一等,不可同日而语。尽管彼特拉克还在神学的供养之下,却坚定地站在诗歌的一边。他以“快乐”和“理性”的对话,来证明诗人的认识胜于哲学家的认识。以“美”为例,彼特拉克极为认可维吉尔所说“德从美的躯体中出更显魅力”,他认为这魅力之说最为准确,因为这并非发自于事物本身,而是旁观者的判断,彼特拉克称美为德的装饰,而且认为美应当在精神世界里得到充实。他在另一封信中,谈到了自己对于美的深刻感受。他在信中说:
在我年轻时,就渴望将诗的美辑一本书出来,虽然那时候我对其他作家还鲜有所知。那些时日的卷章而今依在,页边还有一些段落的注解,清楚地表明我是多么早熟,聒噪地思考起我现今以及将来的命运。我写下的不是辞藻的华丽,而是思想的真实:这人生的苦闷,它转瞬即逝,跌跌撞撞迅速掠过,它的陷阱,时不再来,生命之花匆匆凋零,玫瑰姿容美不常在,青春倏忽去而不返,偷偷暮年将至。最后,皱纹爬上眉梢,疾病、悲哀、折磨,终而是呜呼哀哉,死亡不期而至。[8]
他对但丁也研究甚深,对于但丁的诗学思想和作品是相当赞成和仿效的。他和但丁同样用俗语写出了《歌集》这样的杰作,但依然确信拉丁文具有不可取代的地位和意义,拉丁文的作品同样是出类拔萃的。他在给朋友的信中这样写道:
您会相信我的庄重保证,即我对此人(但丁)的才力和著作总是满心欢喜的,我每提及它,必是赞不绝口。有时候我还开导了一些人,这些人尖锐地责问我,说他并不是总是与自身相配,即他在写诗作文中,在俗语上要比拉丁文上成就更为显贵。这一点你是不会否认的,在有明智判断的人的心中,同样也无损于他的光彩和荣名。因为谁能在万事万物上都是大师呢。
彼特拉克的散文摆脱了经院式的刻板晦涩,慢慢具有更多的文学性,如《我心中的隐秘》《论名人》、史诗《阿非利加》以及12首拉丁语的田园诗等。彼特拉克对古典拉丁语有很深入的研究,他的拉丁语作品也有较高的思想艺术价值。尽管他用俗语创作的《歌集》给他带来无尽的荣耀,但他的大部分作品依然是用拉丁语完成。在《我心中的隐秘》中,他从西塞罗和维吉尔使用的语言中寻找细腻的表达方式和描写心理状态的技巧,因此《我心中的隐秘》成为一部优美的拉丁语文学作品。
《阿非利加》是使彼特拉克获得诗人桂冠的主要作品,1337年,诗人在罗马时,常常在布满古代遗迹的山丘上徘徊,思古之余萌生出将古罗马英雄西庇阿的故事写出来的欲望。因为彼特拉克自己也承认,幼年起就对古典英雄崇拜有加。他试图模仿古典作品并超越它,在史诗中既有古罗马战斗的场面,还有爱情故事,他要将这部史诗作品献给意大利那不勒斯国王。1343年时完成了12本计划中的9部作品,该书以西庇阿之梦开始,讲述了罗马与迦太基的交战历史,目的就是要将人们带回辉煌的罗马时代。彼特拉克这首史诗的目的大有与古罗马史诗比肩之意,然而以诗歌记述古代历史毕竟不是他的长项,因此,尽管他因此得到了桂冠诗人的加冕,但《阿非利加》并非彼特拉克的代表作品。
彼特拉克还创作了一些田园诗歌,他是对维吉尔的田园诗作《牧歌》的模仿。田园诗自维吉尔之后已经沉寂了许久,直到被彼特拉克重新拾起这才使其发展起来。日后英国诗人斯宾塞将田园诗与诗歌体幕间喜剧相结合,形成田园剧。彼特拉克的田园诗涉及广泛内容,有他对罗马现状的不满,有他得到桂冠以及劳拉的死等。这种牧歌体裁与诗人崇尚自然、逃避现实、寄托理想的情怀十分契合。

何为十四行诗?通俗来讲就是起源于西方的格律体诗歌。众所周知,诗歌源起于能够唱出来的语言,中外亦同。也可以说诗歌本身具有两个系统,一是声音系统,表现为节奏,需要一定的韵律。古希腊语和拉丁语的诗歌原本没有韵律,据说用韵是受东方影响,其节奏主要是靠元音长短有规律的交替来表现,因此分为短长格、短短长格、长短格和长短短格等。另一个是拼写系统,即最小音节(syllable)的组合形式,还有韵步(foot,也被称为音步)的数量。这两个系统相互结合交织,形成具有音韵美和形式美的诗歌。
中世纪时期,欧洲流行的诗歌格式分为若干种,法国有十二行诗,意大利则是十四行诗。十四行诗诗体是13世纪从意大利西西里岛开始流行的一种短小诗歌,有固定的要求,首先行数一共十四行,每行不一定有完整的句子,为了更好地表达也可以将一个句子拆分成两行,这种形式类似于中国的现代诗歌。其次是结构分为两部分,前一部分是两节四行诗,后一部分是两节三行诗。第三是韵脚,也是这种诗体的难点,它要求每行诗句为11个音节,抑扬格。每行诗的末尾押脚韵,其排列方式是:ABAB,ABAB,CDE,CDE。但随着十四行诗的流行,韵脚也逐渐发生数量的变化。最后是轻重音搭配,使之抑扬顿挫、乐感鲜明,这点不同的诗人也是略有差异。总之,由于十四行诗具有诗体短小、音韵优美和易于抒情,很快在意大利成为流行的诗歌格式。应当说,十四行诗在文艺复兴时期可谓是盛行一时、大行其道,诞生了无数优美篇章,其贡献最大者为彼特拉克和莎士比亚。自彼特拉克用这种诗体创作无数优美抒情的诗歌之后,这种诗体迅速传播开来,成为文艺复兴时代诗坛上常用的诗体,十四行诗几乎成为文艺复兴诗歌的代名词。
彼特拉克诗歌中主要采用的十四行诗体,并且将这种诗体进一步完善,将其精华发扬光大。由于彼特拉克的成功运用和创作,使这种诗体广为流行,被称之为“彼特拉克诗体”。彼特拉克一生写下了375首十四行诗,成为最具代表性的诗作。彼特拉克运用十四行诗体,创作出直抒胸臆、清新自然和韵律优雅的诗作,达到了他那个时代最完美的艺术之巅。可以说,这种诗体的优点经过彼特拉克,其功用发挥到了极致:
整齐性方面,彼特拉克十四行诗格式规范齐整,他将每首诗分为两部分,前部分由两段四行诗组成,后部分由两段三行诗组成,即按照四、四、三、三的排列。其押韵格式为ABBA、ABBA、CDE,CDE或者是ABBA、ABBA、CDC、CDC。诗句每行11个音节,通常是抑扬格。
抒情性方面,彼特拉克对恋人劳拉情深意切,他用十四行诗的诗体,将情人之间的爱恋以最恰当和最淋漓尽致的形式表达出来。
流行性方面,自彼特拉克成功运用了十四行诗的形式,意大利诗人们便纷纷仿效,将彼特拉克的诗体视为十四行诗的典范。16世纪初流传到英国,很快便风靡一时,到16世纪末已经成为英国最流行的诗体,还产生了一些赫赫有名的诗人,如锡德尼、斯宾塞等。莎士比亚更是十四行诗忠实的信奉者,他一生写了154首十四行诗,并将意大利式的格式加以修改,变成四、四、四、二的排列方式,其押韵格式为ABAB、CDCD、EFEF、GG,每行诗句变成10个音节,因此被称为与彼特拉克比肩的莎士比亚十四行诗体。英国近代的优秀作家弥尔顿、雪莱和济慈等也都创作出不少上乘的十四行诗。
彼特拉克对于十四行诗的贡献还有独创的句式,运用逆喻来增加诗歌的魅力。逆喻的手法是将本体和喻体颠倒过来运用,由果推因、由末究本的譬喻方法,目的是使本体得到最大限度的凸显。有人把这称之为“彼特拉克式的巧思”,如在《歌集》第134首中:
我燃烧着我冻结着,
我在天堂里飞翔我蜷伏在泥土上,
我拥抱着世界却两手空空。
又如《歌集》的倒数第二首诗歌也有类似的逆喻:
我哭泣过去虚度的曙光,
耗费在喜爱世俗之物上,
生双翼我不能飞入天堂,
却只能在人间留下榜样。
虽然彼特拉克的某些作品过于细腻,在一定程度上影响了作品的艺术效果,但他意大利语抒情诗达到了当时的最高成就。因此他的诗歌被称之为“彼特拉克主义”派。由于《歌集》从语言到风格都更加贴近生活、贴近大众,从16世纪开始彼特拉克的作品逐渐成为一种大众文化现象,从高雅走向平民,他的语言风格和体裁,逐渐被越来越多的文学家所学习模仿,他们常常以彼特拉克诗作为创作样本,为自己心爱的人赋诗作歌。彼特拉克的诗风还越过意大利,影响到欧洲其他国家的诗歌文学,尤其对西班牙、法国和英国影响更大。
《歌集》中的一些诗作还被谱成田园抒情音乐,19世纪匈牙利著名的作曲家、钢琴家弗朗兹·李斯特(FranzLiszt,1811—1886),就曾将三首诗歌谱成钢琴曲,准确优雅地表现出彼特拉克的诗韵意境,颇受欢迎。彼特拉克诗歌风格至今依然影响着意大利以及周边国家。近代以来,十四行诗也同样传到了中国,还出现了融东西方特点的诗歌,例如诗人冯至(1905—1993)在1942年出版的《十四行诗集》,将西方诗体中国化,优雅抒情的风格未改,同时兼具国人婉约与真挚的特色,他被鲁迅赞誉为“中国最杰出的抒情诗人”。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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